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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不去的1980年代?「中国民主化条件」的溃散与新生

2024年06月08日 7:27 PDF版 分享转发

转自:新世纪,文章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和观点。

 陶逸骏 / 上报 2024年06月06日

编按:六四天安门事件已经35年。本报与国立清华大学《当代中国研究通讯》合作策划专题,第三篇由清大社会所陶逸骏教授执笔。1980年代曾经是开放思潮和行动的黄金年代,但在1989年血腥镇压之後,备受缅怀的开放氛围已一去不返。陶逸骏分析後天安门世代的成长环境和世界观,并指出这个时代和前时代的显着差异。本文对话对象包括当代中国人、海外华人、和人,他的目标是促成理解和对话。

 

在当代中国社会,「三十五」是个别具意义的年数。许多「年龄线」画在三十五岁。举凡公务员和教师招考、企业招聘、高校青年项目等诸多领域,一旦超过三十五岁,机会往往也就随之消散。「三十五」似乎武断区隔了稚嫩与风霜。横跨三十五年,免不了留下几层「世代差异」。

 

也就是说,八九那年出生的婴孩,今年在中国很多场景当中,已经不被视为一个具有「潜质」或者「可能性」的青年了。思想与职涯相当程度已经定了型。而所定的「型」,又来自三十五年来中国体制与社会的各种必然与偶然。其间长成青年与中年的中国人,相较於八九天安门广场上及各地响应的年轻面孔,已是换了人间。

 

而在台湾,尽管「三十五岁年龄线」不那样处处横亘,但世代政治经验、中国想像,以及对「八九」的关注,也都起了很大变化。集结喊话、隔海声援中国社会运动的盛况,已经难以重现。然而,中国「政体转型」的前景,与台湾的关联未曾减弱。1980年代中国许多思想和行动遗绪,构成政体和平转型的条件。三十五年来,这些条件逐渐溃散。但近年变局下的体制间隙,似乎可以察觉若干思维与行动的「新生」。这些思维与行动无意也无法「继承」1980年代,未必使「和平转型」的渺茫路径更加具体,却与台湾最有「理解和对话」的可能性。

 

一、体制:八九震荡之後

 

实际上,当年广场内外的年轻面孔,在被捕或流亡之外,就有相当多数在惊诧中被震慑,起身输诚或匍匐噤声。鱼贯转而赶搭1990年代进一步经济增长的班车。中共政权牢牢把控这种「绩效合法性」。八九时已经或正在懂得世事的几代人,彷佛带着别无选择的理所当然,成了敏锐追随务实主义以自保生存的几代人。钱理群所谓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」系统性增生,不只是在校园。

 

尽管一些人牢记1980年代的理想开放,甚至成为其後数十年不少「公民行动」背後的启蒙能量,但见识过政权手段之狠辣,多少也更加明白,需要以什麽样的务实手段策略来伸展理想。赵鼎新描述八九学运前夕那种略带随意的「自发性」(spontaneity),在八九过後较为罕见。体制内的谨慎者寄望於「地方政府改革」、「治理创新」甚至「党内」等折衷渐进手段。更积极者则不断尝试「擦边球」、「高级黑」、「戴锁链跳舞」, 进而「公民倡议」,试图在红线边缘引起共鸣,推动改变。

 

在这种「少数人务实掩护缓行、更多人抛弃理想以图自保」的举国潮流中,中国的确维持了高速经济增长,并试图向全世界展现出融入市场秩序的和善之姿。不过,当巨兽面向世界秩序、但也间或扰动世界秩序之际,一种「支配游戏规则」的快感,在「务实自保」两三世代之後,带来一种「已经站起来、富起来,还能强起来」的共同想像。「崛起」作为躬逢其盛的历史必然,未必需要冠上「和平」二字。而崛起过程中种种社会代价,反覆被「发展」和「富强」的叙事碾压。如果江、胡时期还看得到一些倡议「创新改革」的「擦边球」,其中部分原因,也许是各求务实自保的新兴社会阶层,恰好碰上碎裂分化的集体领导权威,足以探得一点「自我表达」的余地。

 

在压制、隔绝、分化与丑化十数年之後,「民主」的解读思维,离中国大多数人已经相当陌生而遥远了。(美联社)

 

但事实上,在经济增长激起的广泛冲突下,当时政权已有意识地积极摸索和展开控制社会的手段。偶有的缤纷空间,只是摸索过程中的缝隙而已。社区网格化、舆情数据监测、抓捕维权和异议人士,在2000年代中後期都已经形成大军压境之势。2017年蔡奇清理北京「低端人口」的许多作为,早在北京奥运之前的2007年,就可见於北京的都市计画和人口调控方案。《零八宪章》使得刘晓波遭到重判,也是胡温任内的事。只是在「治理技术」成熟的今日回头看来,似乎都不再令人讶异。

 

二、社会:对经济增长代价的解读歧路

 

「崛起」的社会代价依然灼热存在。中国许多群众也深知:官方强调举国政策方针,往往硬气宣称「我们不惜一切代价」,但绝大多数中国人从来不是「我们」,而是那个「代价」。2000年代後期的中国社会,看似又开始蠢蠢欲动。除了受到日益精进的「治理技术」抑制,这些暗潮面对经济增长的诸多「社会代价」,主要有两股截然不同的解读路径:一种解读是「问题在於没有政治改革。而『宪政民主』是政治改革的方向」,另一种解读是「问题在於经济改革走得太远,受了西方资本主义毒害,毛泽东路线才是正确方向。」

 

两种世界观分别自圆其说。前一种解读路径,的确承袭某些1980年代即有的改革思维。後一种解读路径看似匪夷所思、与「邓小平路线」相背,却是一股无比强大的漩涡。并在2000年代助长所谓「毛化」的社会基础。 权力阶层当中,因而有人发出无关痛痒的「文革遗毒犹在、悲剧可能重演」论调。但很容易看到,「毛化」解读更便於纳入中共既有理论体系和实践方式。民气可用,「唱红打黑」则是直接有效的手段。相形之下,对於经济增长代价的「宪政民主」解读路径,则彻底被否定、丑化。胡温後期也就有了「五不搞」的说法。

 

虽然文革灾祸曾经勉强促成了改革共识,但对於毛泽东时期的诸种「遗绪」,1980年代仅以「实事求是」的发展叙事稍加「封印」,从未真正解决。「不争论」也使得对於毛时期和文革的反省,相当程度转化为对於「异议」和「冲突」的排斥。尤其八九事件之後,1980年代各种「思想之光」悉数沉没於这种恐惧当中,从而被有效肢解为务实主义的「自保」和「遮掩」,终於披上一件「和谐社会」的外衣。整个胡温时期,尽管诉求「公民人权」的行动开始偶然浮现,但处於体制「治理技术」和「毛泽东意识形态」面向市场化社会「适应学习」的间隙,如果还留有什麽关於「理想」的议程,也已实质远离了1980年代。个别知识份子在《零八宪章》的串连呼喊,试图重启1980年代的思维与行动,但再也唤不起广泛的社会响应,迅速受到打压清除。

 

尤有甚者,北非中东的「茉莉花运动」,以及伊拉克、叙利亚等国的政治转型经验,被中国官方论述反覆渲染。务实自保的多数中国民众,以及对「西方民主」曾有过多天真幻想的不少知识分子,很快也就接受了「如果照搬宪政民主,中国会陷入分裂与动乱,无法解决当前迫切问题」的说词。历史遗绪的积重分化、国际局势的变动,受到政权刻意而巧妙的操弄。

 

此外,八九以来海内外民主运动社群,行动固然受到严峻限制,但自身的确也存在品质良莠不齐、分歧争议不断的现象,缺乏从中国体制内、广大社会群众、甚至社群自身凝聚共识的条件。当中国内外社会思潮「对崛起的幻想」与「对社会代价的毛化解读」合流,陈宜中所谓「反民权的国族主义」,终成为上台之际的庞大资产。

 

三、治理技术与意识形态结合:「七条件」的溃散

 

陈宜中所指的「邓小平路线」,先是收编了群众「对异议的恐惧」和「稳定、秩序」的执念,竟从而助长群众对经济增长代价的「毛化」解读,使「反腐斗争」及「反民权的国族叙事」成为习近平上台之际巩固政权的「理性」方向。与此同步的是,「治理技术」已臻成熟。「网格化」、「舆情监测」、「枫桥经验」、「脱贫攻坚」到「四个意识」,都指向一种官僚干部充分掌握与整合资讯,「行政下沉」而能自我运转、落实到最基层的严密指令控制体系。COVID-19封控防疫三年期间,这个体系性质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
 

自上而下的严密体系逐渐成为一种社会事实,政权得以垄断关於「稳定、秩序」的可能性。(美联社)

 

当这个自上而下的严密体系逐渐成为一种社会事实,政权得以垄断关於「稳定、秩序」的可能性,「群众、民意」也经由「舆情回应」机制,被代换为有机集体的「人民」,成为强化中共权威的养分。在体系控制范围之外的社会行动,几乎全部可被视为「稳定、秩序」的威胁。藉此,政权得以压制一切对於自身可能产生挑战的意见、诉求、行动者。然而,将这些「可能的威胁」打压、分化得越彻底,「民主会使中国陷入混乱」、「推翻中共可能换来更差的政权」的说词,对於中国一般群众也就越有说服力。因为,「可能的威胁」乃至「秀异而团结的反对派」,正是相对稳定有序的民主转型过程所需要的条件。

 

2013年《关於当前意识形态领域情况的通报》提出的「七不讲」,事实上就归结了对於中国「和平演变」、有序开启民主转型至关重要的「七条件」,包括「普世价值、新闻自由、公民社会、公民权利」的普遍认知、对「中国共产党的历史错误」的清算、「权贵资产阶级」的松动,以及「司法独立」的确立等等。但就如同许多独裁政权,中共采取的手段是:以「民主会带来混乱、推翻中共可能换来更差的政权」为由,将这些条件逐一硬生生压制、拔除。拔除之後,再理所当然昭告大众「民主会带来混乱、推翻中共可能换来更差的政权」。某种程度上,这成为一种「自我实现的预言」,能够使更多人畏惧转型。

 

只是,这麽做的直接结果是,一般人民对各种政治社会代价的「毛化」解读更成常态,也更仰赖中共体制。基於「七条件」的思维和行动渐行渐远,「和平演变」更不可欲。如此,正中政权下怀。在2022年「白纸运动」发生前,中国社会提出抗议诉求的行动能量,已历经十年左右的低潮期,在论述、策略、剧码、时机判断等面向,和胡温时期相较,都显得略为生涩。「白纸」匆匆上阵,难有组织动员,以至在分散於各城市的宣泄之外,其实不应承载「催化体制转型」的期望。

 

这并不是说胡温时期较为「进步」。如前所述,只是胡温时期对「治理技术」初步探索的过程中,「七条件」还能找到零星空间。实际上,「七条件」真正在体制内及广大社会进入思维、慎重讨论、提上行动议程、产生影响,还是1980年代的事。八九事件的重大冲击,除了北京城内的鲜血与人命以外,更在於「七条件」从公共场域分头转往「治理技术」的缝隙。2000年代许多缝隙中的行动者,大都曾受1980年代「三宽」社会思潮背景的深刻影响。[5] 但历经八九,这种影响已蒙上一层「务实自保」的黯淡。在缝隙被「治理技术」逐一填塞後,对「七条件」的公然诉求,也就不再可能。

 

四、八九记忆的疏离:中国与台湾

 

无论如何,在压制、隔绝、分化与丑化十数年之後,「宪政民主」的解读思维,离中国大多数人已经相当陌生而遥远了。「中国的」已欠缺笼络社会行动的能量──尽管政权对此仍持续极度警觉、恐惧。除了北京四通桥和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的偶然烽烟,不容易想像中国的群众为着「宪政民主」的理想而群聚上街、冲撞官署。1980年代後期「民主运动」几经摧折之後,再难以在中国社会激起共同回响,恐怕不仅仅是言论管控和历史的遗忘,而是体制在「民族复兴」名义下对於「稳定、秩序」的垄断挟持,已经成了一种社会事实,使得「民主转型」鲜少成为中国人以具体行动表达偏好的选项。

 

不止是中国。回望三十五年後的台湾,如今,假若在台湾街头询问「中国是否应民主化」,可能有相当多台湾人回应「干我何事」。有意见偏好的台湾人当中,除去「觉得中国现行体制很理想」这类叶公好龙的观点(或许不少),许多台湾人即使偏好自由民主,对中国「拆掉网路防火墙」、「开放媒体」也未必乐见,只因为难以预期「排山倒海中国人倾巢而出」的後果。而「中国的民主化」更令人充满疑虑。诚然,一个拥有「成熟完善的」宪政民主体制的中国,或许能够和台湾及世界保持更为和平稳定的关系。但在「和平演变」的「七条件」被中共政权逐一消灭後,中国走向「成熟完善的宪政民主体制」的路程,很可能更加漫长颠簸,未必能在几个三十五年後成真,实在有太大的不确定性。这种不确定性对台湾是好或坏,殊难断言,以至於无从寄予期待。

 

1980年代的中国,「七条件」得以真正在体制内及广大社会进入思维、慎重讨论、提上行动议程、产生影响。讨论和行动中弥漫的理想开放,与1980年代初期的台湾相较,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而当时台湾官方和民间普遍抱持中华国族主义及反共意识形态,对於前景由衷关注,大批台湾学生因而有动机在中正纪念堂前群聚隔海喊话,政治人物和演艺人员也愿意声援。然而,政体歧路三十五年来,随着「七条件」在台海两岸迥异的处境,这样的场面已经不可想像。相对平和有序的民主转型,使得大多数台湾人对「主权」、「宪政」、「公民」等概念有了更为近身、切实的认知,抽象想像中的「共同体」,也已经不再涉於中国大陆

 

中国已经远离1980年代,台湾也是。而「纪念八九」的动能,分别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而流失。中国群众对於八九事件的否定及遗忘,除了宣传、恐惧、压制,更是「邓小平路线」涵育「毛化」土壤的後果。习近平任内作为,不过是充分利用这个土壤以巩固权威。而台湾群众对於八九事件的漠然与疏离,则是主权国家民主转型的自然作用。中国政权造成的鲜血与人命,对於一般台湾人而言,只有人道主义的关注,一如世界各国新闻中仍然常见的暴力杀戮。甚至透过新型短影音及社交媒体,许多台湾人也接收、共享了「邓小平路线」之下中国若干的「毛化」叙事,认为「中共带领中国站起来、富起来、强起来了」。而最终共同承认的也许只是,「中国走向宪政民主」的宏大叙事,在三十五年後已经过於渺茫。

 

五、回不去1980年代,「七条件」何以重生

 

对於台湾人而言,「中国民主化」或许仍然遥远而充满不确定性,但与「毛化」叙事铺天盖地的「战狼中国」相较,「七条件」倘若重新渗入一般中国人视野,或许更蕴含相互理解、平和往来的契机。短短几年前,这种契机还是完全难以想像的。不过,随着近期台海、中国及世界的危机重重,这种渺茫似乎有了些许变化。尤其在COVID-19封控防疫三年,有些中国人对於「社会代价」的解读方式,稍稍褪去了「毛化」色彩。这是因为,当前中共政权已然彻底垄断了「毛化」理念下的「民族复兴」及「稳定发展」叙事。在这些叙事现状当中,假若再面临系统性的庞大「社会代价」,对「毛化」解读路径就不再容易照单全收。

 

经济下行,更加难以掩饰社会代价四处流窜。在本地劳资、性别压迫、退休养老、退伍军人、医保社保、烂尾楼、村镇金融、编外人员及「不稳定劳动」等诸多场景,都不是「境外资本毒害」或「美国阴谋」的说词足以完全解读。毕竟,贸易战加上疫情三年过後,还能留下提供工资和岗位的「境外资本」、「美国朋友」,很难扣上什麽帽子。真要扣,也找不出多少。

 

三十五年来,体制压迫从未平息,甚至随着「治理技术」精进,「碎裂威权」回归「新极权」。(美联社)

 

更重要的是,由於经济危机和民营企业困境,导致中国青年高失业率,因此「考公(务员)、考编(制)、上岸」成了大量中国青年职涯的「宇宙尽头」。这不仅使市场经济雪上加霜,也为原本即已渐显紧缺的体制资源增添了沉重负担。负担之下,一方面激化了反腐运动以来的另一波干部寻租行为。另一方面也促使体制以更多欠缺保障的形式聘用人员。当前,许多基层党政单位都有大量的「编外人员」、「临时工」。众人在勉为求生自保之余,能够如何解读自身处境?即使「毛化」路径依然,与「民族富强」叙事也不再轻易共容──「强起来」与我何干?这些人未必采取任何挑战体制的行动,然而,十数年来与「治理技术」彼此支撑的严密指令控制体系,恐怕也就不再容易维持「严密」。

 

因而几年之後,体制的「缝隙」可能再次浮现。何种力量进入和填充这些缝隙,引导了一般群众解读处境的方式。这影响社会思潮与转型方向,乃至习近平死後的中国前景。当然,对於这种「缝隙」和「力量」,不容任何乐观。作为一个大一统专制国家,中国社会凝聚任何初步改革共识,往往都来自广大群众身陷其中、切肤之痛、饿殍遍野的「重大代价」。如果代价不够「重大」,就会有「原来还不是很多人活得好好的」的声浪阻挠改革。即使毛时期规模的重大代价,也只为中国争取到1980年代为期十年左右的契机。契机之中,大量问题未及解决,终以八九震荡收场。八九鲜血与人命代价,带来数十年「务实自保」和「恐惧异议」的秩序。这种秩序对於「宪政民主」叙事的抑制,直接导致1980年代「七条件」思维行动的溃散,反倒促成「毛化」的肥沃土壤。

 

目前看来,COVID三年代价及「白纸运动」,远未「重大」到在体制内和社会引发任何改革共识。未来倘若体制和社会缝隙重新闪现,或许也难以期望「七条件」的思维再度受到慎重讨论、提上行动议程、产生影响。然而,在另一场足以凝聚共识的巨变代价之前,中国、台湾以及更多海外华人如果能够从「八九」的纪念意义当中找到某种认同的力量,那或许是1980年代「七条件」的相关思维与行动经验在当下处境的解读,而未必是八九事件的勳章或伤痕本身。

 

诚然,八九六四的鲜血与性命,是亟需悼念和追问的。但这种人道立场,同样适用於八九以来数十年间,种种经济社会代价背後流逝的大量鲜血与性命。三十五年来,体制压迫从未平息,甚至随着「治理技术」精进,「碎裂威权」回归「新极权」。死难控诉,固然是八九及其後诸多代价的其中一个关键追念意义,「宪政民主」的宏大叙事,也仍然有丰厚的行动议程。然而,倘若八九有更多足以凝聚未来社会思潮和行动的特殊意义,更将包括1980年代「七条件」的思维行动在数十年来的日常微观实践处境。包括劳工、性别、族群、城乡、医病、环境、体制内官僚的彼此折腾。连绵不绝的质问,在乌鲁木齐火灾和贵州大巴的呼号、在李文亮微博哭墙的万千留言、在上海四月封城死在家中的老人、在奶粉用尽被铁链锁在家中的母婴、在迅速到了老干部病房的人体器官、在稀土矿开采无须在乎的土壤河川、在忽然消失的民营企业家、在反覆爹味说教及卖弄书名的领导讲话里,这些,一直就是体制本身。反抗尽管零星偶然,甚至深怀恐惧,但「务实」更难「自保」之际,多少浮现一点共识基础,有助於「反共」和「反极权」共享、「民运」和「平权」融通。「秀异、团结的反对派」首先是以「秀异、团结的反抗者」之姿,在相隔更久远的世代间传递行动思维。

 

吴国光说:「把你的不满表达出来,用你认为尽量可能安全的方式把它表达出来。当所有的人都在表达自己不满的时候,哪怕这个方式是最低限度的一个表达,我觉得也会形成一种力量。」回到不同世代的切身经验,当官僚干部控制公共言论与行动场域的能力退化,「冲塔」、「翻船」更加常见的同时,回到「七条件」的前提,或许就如1980年代的许多论坛集会,彼此「平等地、好好说话」。而在「运动式反腐」、「政治先行」的处境中,体制内官僚干部对於「上头千条线、下面一根针」的「反覆折腾」早已强烈有感,若逐渐警醒自身同属徒劳卖命的「内卷」、「韭菜」、「人矿」处境,即使持续「晋升」,指向的不过是胡锦涛、李克强的风烛残年,转瞬即逝,那麽「躺平」的消极抵抗,难免更成为日常心态。就算不是改革动力,也是墙倒时助推的众人。如此,「七条件」或许在缝隙新生,成为渺茫转型想像中的理念契机。

 

这种空间、契机或许终究微弱,但只有以此再度产生的「体制内外连动」,以及一定社会群众基础的响应,才可能形成充分的体制转型条件。而这一次,早已走上另一条路径而反覆演练「七条件」的台湾,对八九事件的回顾纪念,不再需要1980年代那般的中华国族共同体想像,也不仅是人道立场对政权死难者的普世关注,而是在中国「体制内外」人心浮动、对立锐化的背景之下,对於彼岸「和平演变」现实条件和具体效应的理解、评估与展望。思维行动与台湾越能相互理解,演变条件似乎也就越充分。毕竟,随着习近平步入晚年,「演变」的可能场景越来越被中国内外各方所考虑,并且更明确地认知与接受:倘若终究缺乏「和平演变」的「七条件」,中国体制内外远离的并不会是「演变」,而是「和平」。届时演变的後果,恐怕也会是台湾更难以理解和预期的。

 

※作者为国立清华大学社会学所助理教授,《当代中国研究通讯》副主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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